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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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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身后再也听不到车子引擎声了,安问停住脚步半转过身去,因为那台车消失的缘故,狭窄清洁的老街在安问眼里甚至显得空荡。

    榕树下传来搓麻将洗牌的声音,他在这里格格不入,像迷路于此。

    虽然请了几个小时的假出来看病,但吴居中很严,请了多久,晚上就要补上多久。

    安问点开打车软件,师傅接单很快,电话拨得更快。

    人在出神之时原来会做这么多愚蠢的举动,安问按了接听。

    对面传来声音,问他是在木棉小区的东一门还是东二门,说地图定位不准,问他哪个门更近。

    手机贴面,安问沉默着,司机疑声,“喂喂?听得到吗?东一门还是东二门呐?”听筒的声音嘈杂,安问被质问了两声,醒过神来,挂断电话,给司机编辑后台短信。

    抱歉的话还没有发出去,系统显示对方取消了接单。

    其实这些“不方便”,他在生活中已经很熟悉了。

    小时候时智能手机还不够普及,他带着厚重的山寨机,走到哪儿,按键就敲到哪儿,再不济还有纸笔。

    记得第一次去镇里高中报道,迷了路,在纸上写上高中名字,到处问人怎么走,被人当成要饭诈骗的小乞丐,手挥一挥,说一句“没空没空”。

    也记得到了学校,只有旁听资格,但主任也许是忘了和班主任说了,班主任怀疑地问他学籍在这儿么,交学费了吗,怎么这么晚才来报道,书呢,空手来上课的吗,为什么不说话?走廊窗边挤满了脸,好奇的探究中其实并没有恶意,但依然尖锐。

    众目睽睽之下,他指了指自己嗓子,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 班主任问,嗓子不舒服?恍然大悟,哦,哑巴。

    如果可以说话,谁不想说话,谁不想拥有自己的声音?沉默着过了十一年的人是他,任延凭什么逼他? “对我说话”。

     他以为命令了,他就可以照做、就可以做得到么?走至小区门口,抬首看了眼灰色而年代久远的水泥牌坊,毛笔字牌匾「东一门」已经褪色。

    走到这儿再打车,地图定位终于准确。

    坐上车时,脸上眼泪已经被抹干,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,只觉得乘客沉默得像穿了一件盔甲。

    真是奇怪,明明长得是很让人疼的好模样。

    目的地在省实,跨了一个区,三十几公里的路程,安问靠着窗,快睡着时,给卓望道发了一条微信:「给任延打个电话。

    」不考上清北不改名:「怎么了?」安问:「没怎么,你打吧,随便聊,别聊我,让他开车注意安全。

    」奇奇怪怪的要求,卓望道依言做了,任延接得很快,声音透过蓝牙耳机传来,不爽中是刻意绷着的冷:“干吗?要我回去接你吗?”“嗯?”卓望道发出一个单音节,听到手机那边沉默数秒,再开口时,语气已经变得倦怠:“是你啊。

    ”卓望道听出来了,“你没事儿吧?怎么听着像虚了啊。

    ”任延单手扶着方向盘,闻言,竟然没有骂回去,只是若有似无地气息一哂:“昨晚上没睡好。

    ”“那好吧,”卓望道生硬地调转话题,完成安问交代给他的任务:“那你开车小心点。

    ”电话那段又是数秒的沉默:“安问让你打的电话?”“啊?没有啊,干嘛突然这么问?”“那你怎么知道我在开车?”卓望道慌了一下,嘴硬道:“傻啊,回声这么重听不出来?”任延没有多说什么,像是信了,沉沉地吁一口气:“知道了,挂了。

    ”卓望道像个传声筒,一五一十地汇报给安问,安问回他一个「好的」,接着便扔下了手机。

    “哎这奔驰!”司机一个短促的急刹,骂道:“哪有这么并道的啊!”安问愣了一下,已经阖上的眼眸掀开,看到一辆黑色奔驰SUV连并了两条道,停在了左转路上。

    在它前面的,是安问眼熟的铅灰色奔驰轿跑。

    安问不自觉地坐直身子,试图从后座看清前面那辆车里的景况。

    “嘿开奔驰的都有毛病哈,”司机转过脸去瞄了一眼,乐了一下:“还有等红灯睡觉的。

    ”当然是睡觉,否则,这辆车驾驶座上的人为什么将脸半伏在方向盘上,连红灯结束了都不知道。

    绿灯通行,铅灰色奔驰左转,电动网约车笔直前行,两辆车在往来的车流中分道扬镳。

    在车上睡了一觉,醒过来时刚好到了省实。

    来得早了些,但吴居中不愧是竞赛班的金牌教师,内卷惯了的,早就在办公室里整理新卷子了。

    “吃饭了吗?”吴居中看了眼表,差不多快到五点。

    见安问摇头,便从抽屉里摸出饭卡:“走吧,我请你去食堂吃。

    ”食堂人少,只开了两个窗口,给周末也不回家的住校生服务。

    吴居中让他不要客气,安问便如常点了三样,又要了一份酸奶。

    安问不说话,吴居中也不是话多的,也没问他下午去什么医院,哪里不舒服。

    用餐在沉默中进行,吃到一半,吴居中抿入嘴中的箸尖?停顿中,有些迟疑地抬起眼,看到安问左手里握着酸奶瓶子,脸埋在右手臂弯,肩膀抖动着发出一声短促过一声的抽泣声。

    “怎么哭了?”指望安问回答是不可能的,吴居中陪这位学生安静哭了会儿,去窗口抽了几张纸巾递给他。

    回了办公室后,冷面无情地把新的专项练习卷给他:“学进去就不会伤心了。

    ”安问拔开中性笔,新印刷出来的卷子透着油墨味,数学的古希腊字母在他沾着眼泪的目光中晕成小黑点。

    “等下,你不会是觉得……太难了所以才哭的吧?”吴居中问了一个自己觉得很关键的问题。

    安问摇摇头的同时吸气,哭了一通,因为感冒而堵塞的鼻子反而通了呢。

    “那就好。

    ”吴居中点点头,见安问深呼吸平复心情,忍不住说:“我在你这个年纪时虽然不经常哭,但精神上很衰弱,或者说孱弱,觉得很难跟这个世界相处。

    你是不会说话,我是空长了一张嘴,不爱说话。

    后来我发现,数学这个东西真不错,因为做数学时,是最不需要开口的时候,一做做几个小时,也没人打扰我,我觉得太好了,大学念了数学系,更可以三五天、一星期都不说话。

    ”安问攥着笔,在草稿纸上写:「你当了老师。

    」吴居中愣了一下,笑起来:“确实,本来想搞研究的,但是天赋不够,只能回到高中当老师,一年把我一辈子的话都讲完了。

    ”安问礼貌地勾了勾唇,吴居中向门口走去,掩上门前说:“希望这张卷子可以让你暂时不伤心。

    ”卓望道也在他面前哭过,因为做题做崩了。

    吴居中也给他来这一套鸡汤,结果是卓望道被伤到嚎啕大哭,颇浪费了吴居中的一翻苦心。

    安问不同,吴居中在门外等了一会儿,听到里面翻动草稿和笔尖刷刷的声音。

    原来不会说话,还能跟数学过一辈子,安问觉得挺好的。

    做完题又讲解完,已经是晚上十点,吴居中等安问收拾书包,边掏出了钥匙准备锁门,边问:“任延……”安问停住动作抬起头,目光透过吴居中与门之间的狭小缝隙,试图看清楚走廊上的那道影子,是不是任延。

    “今天没来接你?”吴居中说完了后半句。

    刚刚被点亮的意气瞬时熄灭了下去,安问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有没有别的家人来接?”安问愣住,动作也慢了下来。

    没有别的家人来接,因为家人都默认他周末也住在任延家。

    但是吵架吵成这样,还要回到对方家里住……吗?手机里未读微信有很多,安养真问他周末有没有出去玩,林茉莉跟他分享今天又吃了什么蛋糕,一些同学跟他请教题,唯有置顶对话框沉默安静,没有任何新消息。

    跟吴老师在校门口道别,安问脚步调转,沿着人行道走了一段,继而过马路,走进了对面的小区。

    像这种一大半都租给了高三学生的小区,一到周末就冷清得吓人,不过十点而已,路上就已不见什么人。

    安保岗亭形同虚设,对进出人口并不查问,安问走进去,凭记忆找到卓望道的屋子,敲响了门。

    阿姨对他感到脸熟,想了半天,从他的沉默中联想到哑巴,继而记起他:“问问?这么晚了,怎么了过来了?”安问手机里早就打好了字:「卓望道在吗?我来这里住一晚。

    」为了准备竞赛,卓望道最近也很拼,周末也不回家了,都在这边住着,方便随时去学校自习。

    阿姨睁了下眼,似乎是感到突兀和为难:“小望这周末刚好回家了,你不知道吗?怎么忽然要在这里住一晚呢?任延家不是也很近吗?”说着笑了一下:“进来坐,我给你切水果。

    ”见安问站着不动,她将门开得更大了些,招了下手:“进来呀,先坐会儿。

    ”卓望道的这个远方阿姨心热且不拘小节,安问做了一晚上题,脑袋觉得木木的,顺从地走了进去,换了鞋,在小客厅的沙发上坐下。

    他也不知道进来干吗,又不能留宿。

    “吃柚子吗?这个柚子特别甜,我给你杀一只。

    ”红瓤的柚子,清香在室内溢开,过了会儿,手里被塞进两瓣。

    安问书包也没摘,就这么坐在沙发上,剥开柚子皮。

    因为不说话,阿姨也很难跟他展开什么交流,更难以发现他的不对劲。

    脸上还是有那种浅淡的、若有似无的笑意的,眼睛也还是黑黑亮亮的,要说不对劲,顶多也就是看着累了些,有些心不在焉。

    他的不开心当然能一眼看穿,但阿姨觉得,高中生的不开心,大概未必欢迎她这样的去关怀试探。

    “不然我给小望打个电话,跟他说一声?”安问被这句话提醒,打字撒了个谎:「我跟他说过了,他让我睡他房间里。

    」这本来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,任延之前逃课时还总来午睡呢,阿姨没有多心,也不求证,索性说:“那我给你换个床单。

    ”房子小,两居室的,主卧门敞着,传来阿姨换床单时絮絮叨叨的闲聊:“好久没见你和任延一起过来玩了,延延以前白天总逃课过来,也有段时间没见他了。

    ”很奇怪,她主动提到任延时,任延不在身边的这件事,才更鲜明地出现到了安问此刻的意识中。

    之前被刻意地忘掉了。

    任延在干吗?反正不像他一样寄人篱下又无家可归,吵了架后连睡觉的地方都没了,像条小狗。

    任延敲响门时,没料想里面能看到小狗般的安问,手里握着瓣红瓤的柚子,一开门,神情恹恹的,像欠了八十万网贷还不上了,正考虑是用绳子自尽好还是跳楼好。

    老校区不好停车,他停在了别栋楼下,一口气跑过来的,门开了,扶着门框气喘吁吁,张嘴就是:“许姨”见了安问,声蓦然止住。

    安问让开身,没多看他一眼,回到沙发上坐下,神情还是厌世。

    吵了架不找他,大晚上跑来见许姨。

    干什么,想吃她做的饺子?许姨闻声出来:“谁找我?”任延瞄了安问一眼,见他全须全尾,除了脸有点臭,别的都还健全。

    一晚上悬着的心沉了下去,再开口时,已经回复了礼貌沉稳的模样:“是我。

    ”“嗯?”许姨走到小客厅,发出疑问,手里还抱着旧床单:“你怎么也来了?你也来这里睡?”安问双手捧着一瓣柚子,闻言半抬起眼,看到任延愣了一下,反应很快地说:“对。

    ”七十六 许姨把脏床单扔进墙边的脏衣篓中,回过头来笑:“怎么突然想到住这儿来了?”任延随口胡诌:“明天学校里有个活动,一早集合,住这里能多睡十五分钟。

    ”“什么活动哦?”许姨顺着他的话闲聊,一扭头,发现安问仍是两手捧着柚子瓣的姿势,黑而圆的眼眸一瞬不错地仰视着任延,瞧着冷冷的,带点讥讽。

    “……看日出。

    ”任延实在编不出来,扯了个很离谱的理由:“摄影社要给篮球队拍照,想在日出时拍,表现我们的训练辛苦和朝气蓬勃。

    ”安问当真了。

    难怪会这么晚过来,原来不是为了吃许姨的饺子,而是为了多睡。

    一想到他一边难过一边写奥数的同时,任延在跟队友讨论明天怎么拍照、几点集合、早饭怎么办,心里厌世的情绪像海浪退潮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和不服输。

    凭什么?可他就是如此不争气,而任延就是如此争气,所以他能做的,只能更面无表情而更若无其事,假装自己亦不在乎这一场争吵,也不在乎两人之间忽然裂出的龃龉。

    “那我一早叫你。

    ”许姨跟任延要熟一些,返身回到卧室继续换床单,边问:“最近日出挺晚吧?四点半叫你来不来得及?”安问吃柚子,像玩儿似的,两指只捻起透明的一丝果肉,继而抿进唇里。

    如此一丝一丝地吃柚子,像仓鼠一粒一粒啃玉米。

     两眼还是看着任延,没有探究,像在旁观谁在开会。

    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,任延转过脸去,想与他眼神交流,但安问很快就收回了目光。

    任延只能无奈地对许姨说:“不用,我自己定闹铃就好。

    ”剧烈跑动后的嗓音低哑,气息不稳,他说完话后咳了咳,继而走向沙发。

    客厅小,沙发是标准的三人位沙发,只有两米一的宽度。

    安问原本坐在靠门这侧的,察觉到任延想要挨着他坐下,便很自然地起了身,坐到了另一旁。

    两人中间空出身位,肩碰不到肩,腿也碰不到腿,坐得比等公交的陌生人还远。

    任延最喜欢抱他在自己腿上坐着,像宠小孩,看电影时,两人一起窝在沙发中,安问被他从身后搂着,碰到恐怖桥段,任延的大手自然地为他遮住眼眸,手臂搂更紧,心跳与体温都清晰地为他提供安全感。

    他从体育公园一直找到省实,把整个学校都翻了一遍,又打电话给安养真确认安问没有提过要回家,是走投无路了,才想到卓望道这儿碰碰运气跑了五六公里,不是为了被安问这样陌生人般对待。

    预想中的开场白,应该是从一个用力的拥抱开始的。

    “别坐那么远。

    ”任延声音很低地说,没有低声下气,只是很平静。

    只是如此简单的一句,安问撕着柚子的动作停顿下来,抿着唇的样子更用力,眼睛一眨,险些落下泪来。

    凭什么。

    不能在任延面前哭,尤其不能因为他简单一句“别坐那么远”而哭,他又不是真的小狗,好赖不分冲谁都摇尾巴。

    许姨还在絮絮叨叨地坚持要亲自在四点半时叫醒他们,床单已经铺好,两只枕头被她并排放着,一边走出卧室,一边问:“你们睡一块儿,没关系吧?”眼前一花,见安问站起了身,未解其意,先笑着调侃:“怎么书包还没摘呢?这么舍不得呀?”安问的书包一直没摘,装着沉沉的卷子和笔袋,站起来后,随着她的话勾了勾肩带,背得更稳了些,随即绕过茶几,在任延抬眸的注视中,给许姨打了一行字。

    许姨视力老花,眯着眼一字一句喃喃念出内容,继而意外地“啊”了一声,“我这床单刚铺好,怎么又不住啦?”安问点点头,对她勾勾唇,歉意地微笑。

    “哎呀……”许姨也有些意外,但没怎么挽留,“本来还想说给你和任延做宵夜吃来着。

    ”老一辈的待客之道是一定要把客人送到门边的,许姨为他拉开防盗门,打开玄关处的灯:“那你回去小心点啊,到了报声平安。

    ”安问再度颔首,迈步跨出低矮的门槛。

    他是有迟疑的,只是这迟疑如此短暂,被巨大的、因为想哭而带来的无所适从所淹没,因此谁都没有看出来。

    最起码不能在任延面前哭,很丢脸,代表输。

    身后听到许姨回首对屋内问:“延延,你不送一下问问到门口么?”听不清任延的回答。

    也或许根本就没有回答。

    小区还是楼梯房,楼道灯是声控的,在经年的使用中,犹如一只半聋的耳朵,变得时灵时不灵。

    安问的脚步和他人一样静默,不被任何人、任何灯听到。

    他在黑暗中下着台阶,垂着眼眸,不疾不徐,离背后的那道窄门中的光越来越远,而离黑暗越来越近。

    不知道下到第几层时,转角处,胳膊被人从身后拧住。

    掌心的灼热是他所熟悉的,不必回头也不必等灯亮起,就知道是谁。

    “闹了这么久的脾气,还不肯理我?”安问眼泪乱流。

    是真的乱,因为忍得太久,骤然崩落,简直是不讲道理的一行接着一行。

    又不敢抽泣,否则灯被他惊扰,那么亮堂堂的世界,任延会将他的难过和弱势看得一清二楚。

    他就这样默默垂泪,也不回头,胳膊被任延拧着,亦不挣扎,整个人保持着在台阶上一上一下的怪异姿势。

    任延不再多话,手臂用力,将安问拉扯进怀里。

    老楼的楼道散发着潮湿的霉味,他甚至不嫌脏,?白色T恤就这么靠上墙壁,将安问很紧地收在怀抱里,手臂用力了仍觉不够,更用力,更更用力,一阵紧过一阵,箍着他的腰,扣着他的背,直至贴得严丝合缝。

    安问有种错觉,流浪了一晚上,原来最后是被任延的怀抱收留。

    拥抱无声,灯未亮,任延亲着他耳朵,不敢造次,只觉得安问的身体传递出脾气心情的倔强,僵硬着侧着脸,不肯伏他颈窝。

    他简直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了。

    “就这么生气?”声音比吻更轻,与吻一起停在耳边。

    安问抿着唇,眼泪渗入,温热的。

    刚到福利院时总哭,小朋友们说他是城里来的娇气包,一岁一岁长大,从院里要被特殊对待的小小孩,变成自觉去照顾别的小孩的少年,日子经年累月没有起伏,摔了也好孤单也好,贫穷也好在手风琴里想家也好,诸事不必再哭。

    很久没有过哭时被人反复耐心哄着的感觉,不知道该怎么表达,被哄好似乎丢脸,硬绷着似乎蛮横,怕任延哄一哄便没耐心,又不肯轻易服输。

    既软弱又坚硬,又委屈又倔强,软肚皮上长出豪猪的刺,玫瑰花缠上荆棘。

    “下午是我不对,我不该突然逼你。

    ”任延在他耳边自省,呼吸潮热地拢着安问的耳廓,声音还是那么沉:“但你也不应该下车就走,晚上也不该不回家。

    ”这么哄好像不对,但他捉襟见肘,想不起任何花招。

    甚至想,要是之前谈过恋爱就好了,这样就会有经验,知道这种时候该怎么哄人,能最快地让安问不再难过。

    安问想,那你也没有来找我。

    如果不是要来卓望道这里留宿,恐怕也碰不上。

    想到这一层,便发现任延能在这里哄他,也不过是凑巧顺便。

     七十七 “又不满意?”任延观察他的神色,抬了抬眼神:“笑也不行,哭也不行,那怎么办?”安问踩他一脚,想推开他的瞬间反被按住。

    任延两手紧抱着他,宽厚的掌心按着他的后脑勺,唇不由分说覆了上去。

    笑也不行,哭也不行,那接吻好了。

    刚才还无所适从说一句错一句的人,接起吻来却回到了强势,安问被他吮着,唇瓣交融间尝到了眼泪的咸,心里略过的念头奇怪,想,不好,接吻不应该让任延尝到这种滋味。

    手上推拒,唇稍分,以为任延要放过他,就着楼道半坏的灯光,却在任延极富侵略性的眼神中怔住。

    “嘴唇张开,别咬着牙齿。

    ”任延低声,似哄似命令,指腹若有似无地揉着他眼底柔软的肌肤和泪痕。

    安问闭上眼,再度被吻上时,顺从地张开了唇,让他舌头钻了进来,与他唇舌缠绵。

    吻了一阵,灯熄灭,狭窄老旧的楼道落入黑暗中,夜静谧,谁家电视机在放生活剧,掩去了两人深吻吮咂的细微水声。

    直到再度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,任延才不紧不慢地放开了他。

    “不哭了,嗯?”尾音轻微上扬,哄的感觉很温柔。

    安问撇过脸,没有作答,像是还在气头上,但被吮肿的嘴唇却缺乏底气。

    下楼时被任延牵住手,楼道上的人声听着有些眼熟,应该是在打电话。

    一上一下迎面碰上了,看到对方身上披着的省实校服外套,任延最快反应过来,不着痕迹地松开手。

    李佩拿着手机的手回落,眉宇间不自在,强逞出烦躁的神色,不冷不热问候了一句:“这么巧。

    ”因为月考成绩下滑太多,家长作主让他在附近走读,可以多些课后补习的时间。

    他上个月搬过来,还没跟卓望道打过照面,不想却跟两人对上了。

    任延转向安问:“你认识?”一时间,楼梯上下的两个人都沉默了。

    李佩:“……” 虽然他刚剪了头发,但脸盲到这种程度是不是有点过分了?需要自我介绍时,就代表他输得彻底。

     眼看着他额角抽搐,安问好心地用手语比出一个名字。

    任延蹙眉搜寻半天,终于想起来,公式化地略抬了下唇角:“是你啊。

    ”继而跟李佩礼貌说了声“借过”,便与他错身而过。

    李佩回首目送两人消失在楼梯拐角,眼前朦胧有既视感刚刚,是不是看到任延牵着安问手来着?是他的错觉?-任延的车停在校门口停车场,两人一路走过去,各自无话。

    出小区时碰见不少省实学生,任延不敢乱来,忍耐着跟安问保持一拳的距离。

    车身解锁的灯光闪了两下,安问拉开后门,矮身坐了进去。

    门要关上的瞬间被任延握住,桀骜英挺的面容一旦染上黑沉,便显得加倍不悦:“什么意思?坐后面,把我当司机?”安问撇过脸,不理他,漂亮的脸色神情冷冰冰,一只手机在掌心握得快发烫。

    任延看了他两秒,等不来他的软心软意,砰地甩上车门。

    绕过车门坐上驾驶座时也一言不发,只了无痕迹地从后视镜里瞥了安问一眼。

    车子启动,驶离校园停车场,拐上空旷马路。

    十分钟后,安问才反应过来,这不是回任延家的路,与体育公园分明是两个方向。

    内心充满怀疑,却无法出声问一问,安问只能拍了拍座椅靠背,来引起任延的注意。

    “怎么?”任延抬眼一瞥,因为开车,视线很快便回落,专注到眼前的道路上。

    安问的手语只比划了一半便收住了,因为任延没时间看。

    手机震动了会儿,任延从蓝牙耳机里接起,是崔榕问他怎么还没回家,找没找到安问。

    任延听她焦急问完,沉稳地说:“找到了,现在送他回思源路。

    ”黑亮的瞳孔因为过度的疑问和震惊而扩大,安问懵住,身体不自觉绷得笔直他什么时候说过要回思源路了?“啊?”崔榕在电话那头也愣了一下:“这么晚回去啊?是跟家里说过了吗?”“嗯,”任延语气很淡地应了一声:“放心吧,我送完他就回来。

    ”挂完电话,也并没有要跟安问解释一句的意思,只沉默地等着红灯,扶着方向盘的手指无节奏地点着,不知道是在等红灯,还是在等着别的什么。

    安问始终没问他,也没有拍他椅背,像是很顺从地默认了任延的安排,像是送他回思源路是再好不过,是正中下怀。

    十几秒的红灯足够安问想了很多事情。

    本来也不是非要住到任延家的,嫌走读太远的话,他也可以在校外租一个房子,像卓望道一样,林阿姨会给他安排一个靠谱的保姆负责日常起居和一日三餐,他还能跟卓望道当邻居,一起练竞赛题。

    再也不要跟任延低头不见抬头见了。

    一搬走,他跟任延在学校里也不会再有什么机会碰到,反正分手了以后他也不会再去看任延的球赛,任延也不会再来竞赛教室等他下课,除非卓望道非拉着他俩一起。

    但是卓望道不是这么没眼色的人,知道两人交往后,就一直努力让自己别当电灯泡。

    到下一个红绿灯路口时,安问已经脑补到了两人分手好多年后,在路上不期然相遇,两人各自点点头,一别两宽;或者收到了任延结婚的请帖,他坐在宾客席中,浑身焦灼想着要不要大喊一声这个人骗婚让新娘快跑……哦他不会说话,不能大喊……车子在一栋建筑物前缓缓停下,似乎有穿西装的人前来开门。

    安问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,直到任延倚在车门旁,手指敲敲窗门,戏谑地问:“聋了?”穿西服的酒店礼宾躬身站在一旁。

    安问:“……” 抬起的脸上交织着没来得及收起的悲伤和疑惑,不是回思源路吗?任延把钥匙交给礼宾去泊车,自己则俯身从后座拎起安问的书包,自顾自走向旋转门。

    安问下了车,不情不愿地跟了几步,任延停住,回眸等他:“不走?真要回思源路?”安问半咬着唇,表情倔强,脚步倒乖。

    两人一前一后,连旋转门都隔了一扇。

    进大堂,远得仿佛两个陌生人。

    任延询问有无空房时,安问就在一旁面无表情。

    “还有最后一间,”前台回复,眼神瞥了眼安问,莫名翘了下唇,出于职业操守又清了清嗓子,似在忍笑。

    是人都看得出来他在赌气,但冷面的模样没有杀伤力,反而可爱。

    前台偷笑完,努力一本正经但充满暗示地问:“您是一个人入住,还是有同伴呢?”任延不问自取,在安问书包里翻了一阵,精准找到身份证,与自己的那张叠着,一起推给她做登记。

    “请这边做一下公安人脸验证。

    ”任延先做,安问随后是被他推过去的。

    “哇哦,”前台终于忍不住逗他:“弟弟好冷酷哦。

    ”耳朵立刻染上红晕,任延搂住他脑袋,大手将他的耳廓、侧脸和眼睛都一同捂住,笑了一声:“我的错。

    ”房间楼层高,电卡插上,落地窗前的电动窗帘自动徐徐拉开,倒映出平原城市的浩瀚灯火。

    这样好的景致,安问没有时间欣赏,因为他一进门就被任延压在了玄关柜上亲吻。

    吻比楼道里更强势,充满不言自明的侵略性。

    安问抵抗不了也回应不了,只能张着唇被迫承受,舌尖舌根都被吮得发麻,下颌被任延虎口卡着,脖子高高地仰至后折,喉结被任延的拇指指腹反复摩挲逗弄。

    这样的姿势,他像极了一只濒死引颈的天鹅。

    没有吞咽的余地,津液顺着嘴角滑下。

    从这个吻里,安问大概明白了任延生气的程度。

    他确实忍了他一路可能不止,是忍了一下午、一晚上,从两人分道扬镳时就忍着,在楼道里的哄不过是他的委曲求全,现在二次爆发,要把这么七八个小时的担心、自省、惊怒,都加倍百倍地用吻报复回去。

    用吻报复怎么够?嘭的一声,床垫显而易见地震弹。

    安问被扔上床,捂住额角无声地呼痛,眼前金星乱闪,心想还不如送他回思源路呢。

    没有工具,只在洗手台上找到酒店特供的爱马仕润肤霜,香味奇奇怪怪,延展滋润性也不是很好,安问着实受了苦,一边抓着床单一边哭,渐渐的一头哭成了两头都哭,任延问他,眼睛哭是难受的话,那那里哭是什么意思?人在生理上不能口是心非两道意思,他吻着安问的耳朵,低声问他:“宝贝不是很生气吗?爽成这样,好丢脸是不是?”安问想踹他,岂不知脚踝反被握住,只更方便了任延为非作歹。

    到了后半夜,安问终于任性不起来,两人一起坐在面对落地窗而摆的环形沙发上,他被任延从身后抱坐在身上,腿无力地分开悬空,从小腿到脚趾都难耐紧绷,而任延的手和两膝都强硬地阻着他,让他躲不掉,也逃不了。

    落地窗外灯火不熄,纵使窗外并没有楼,安问也还是羞耻地眼泪流个不停。

    在这样的情况下,任延逼问他下午有没有想他。

    打手语好艰难,安问两根手腕都绵软发抖,赌气说没有,做题做得好愉快,又被惩罚到了,猝然从喉间逸出一声变调。

    “我下午一直在想你。

    ”任延吻他颈侧肌肤,从落地窗的倒影里看安问的情态被映在黑夜与灯火之上。

    安问举起手,还想说什么,被任延按住,交叠着抱在身前。

    他偏过脸去,找任延的唇,闭起眼与他热吻,渴求他更贴合更熟练更快地占有自己。

    洗过澡后在床上共同等待入梦。

    任延的话忽然变多,拥着他,声音抵在耳侧:“之前在美国的时候,有一次同学生日,在她家别墅开party,关系最好的几个人一起留宿,一人一间房,有一对情侣就睡在我隔壁。

    不知道为什么,同学家的墙很薄,隔音不好,有什么风吹草动都听得清楚。

    那天晚上,我被迫听了他们一整晚的叫床。

    ”虽然是不太愉快的经历,但从口吻里,安问猜想他要说的应该不是这些。

    “大概凌晨三点多的时候终于结束了,我以为可以睡觉,但闭上眼,耳边一直听到他们聊天,一会一个sweet,一会一个baby,一会一个“I?love?you”,“I?love?you?too”,问对方记不记得上一次圣诞节看的电影,前两天在花店里买的花,就这样断断续续地聊到了天亮。

    那个男生我比较熟,其实平时话一点都不多,后来他女朋友快睡着了,他们也安静了很久,我起床喝水,听到那个男同学忽然又说了一句baby,I?love?you?so?much,她女朋友半梦半醒地回复他,跟他说goodnight。

    ”安问原本已经闭上了眼,听了任延的故事,双眼迷蒙地睁开,想开玩笑取笑一句他,说“任延你好纯啊”,但圆而黑的瞳孔里却泛起一丝痛,迫使他不得不又紧紧闭上了眼。

    “宝贝,我也想随时都可以听到你说你也爱我。

    ”安问装睡,呼吸绵长平稳,只在末尾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
    任延没有拆穿他,握着他的手,拥他入眠,在耳边轻说晚安。

    他当然得不到回应。

    这样的和好,双方都知道只是表面而暂时的,真正的问题并没有被解决,这只是一种默契的“揭过不谈”,是逃避的“以后再说”。

    再度爆发时,安问喝了酒。

    “对,你觉得不能听到我爱你是你的遗憾,所以你就可以逼我说话,带我看医生,把我的秘密让第三个人知道,”他喝过了酒,拥有了语言,语言流畅锋利如刀,说出这一个星期以来深埋在心里的真实想法:“你根本不觉得这件事是真的,也许我不开口,就真的能等回我妈妈,你不信,也不在乎,你只想听到我亲口说喜欢你。

    ” 安问转了下脸,是更不想面对任延的姿态,映在墙上的暗淡剪影上,薄唇抿着,侧脸的曲线真是倔强得可爱。

    差不多楼下传来人声,脚步在单元门前停住,钥匙插进锁孔,拧了两圈,脚下的灯应声而亮,昏黄的光晕如雾漫上,点亮了安问挂在脸颊上的眼泪。

    任延的呼吸蓦然停住,安问睫毛濡湿,昏芒下,像缀着摔碎的星星。

    “怎么哭了?”他顿时慌了手脚,指腹往他脸上抹去,又被安问负气地打掉。

    打了一下,是从手上打到了心里。

    任延只觉得心脏都跟着骤然紧缩,陌生的痛在眨眼之间蔓延开来,似乎这一下,是安问在告诉他,他不需要他。

    安静数秒,他声音更低,沙了哑了,气息里染上焦躁:“我找了你半个小时,从体育公园到教学楼,跑遍了操场,好不容易有运气在这里找到你,不是为了看你哭的。

    ”什么话,是威胁吗?安问转过脸,冷冰冰地瞪他,将手从任延怀里抽出:“你的意思是,我不知好歹吗?”任延愣了一下,不知道安问怎么会得出这种结论。

    “我的意思是……” 一急便声重,头顶的灯倏然应了,将两人的面孔照得雪亮。

    一个满脸挂满眼泪,一个因为剧烈跑动后而苍白。

    “我的意思是,”任延重新组织语言:“比起你哭,更希望能看到你笑。

    ”安问皱了下鼻子,黑亮的眼眸认真瞪他:“凭什么?你想看就看?”“我……”任延没声儿了,看着安问泛红的眼圈鼻尖以及红润的唇,莫名抬起半侧唇角:“那……想哭就哭个够,哭起来也好看。

    ”安问:“…………”“好,那么是小时候被什么事吓到了?”任延认真地、但语气轻描淡写地问,像在敷衍一个孩子的玩闹。

    安问蓦地住声,阳光透过挡风玻璃投下,连同着老街的树影,像花一般倒影在他苍白的脸上。

    “如果你妈妈真的已经隐姓埋名,换了名字,去国外冠了夫姓,或者,在什么欧洲小国当了黑户,你怎么办?一直等吗?她一辈子不出现,你就当一辈子哑巴?”“我说了……”手语的力量,即使是配上安问苍白、冰冷、面无表情的面容,也无法传递出他内心愤怒和恐惧的分毫。

    他张开唇:“和妈妈没有关系!”没有声音,只有嘴唇张合,斩钉截铁。

    “没有任何一个聋哑人是像你这样的,他们会笑,或哭,会用嗓子发出动静,即使难听,即使不能成句,但他们拥有声音,你呢?你笑、哭,甚至恨不得连咳嗽不要惊动你的嗓子。

    ”任延伸出手,指腹贴在安问的喉结上,“对我说话,试一试。

    ”车内分明开着冷气,但汗顺着安问的鬓角滑了下来。

    他的脸色由苍白至煞白,像漆了一层死白的漆,嘴唇用力抿着,但依然控制不了抖动。

    任延直视他的双眼:“说话。

    ”嘴唇抖得更厉害,失控时,安问彻底抿住唇,眼泪从眼眶毫无预兆地滑下。

    “哭没有用。

    ”任延的手腕很细微地颤,但安问并没有发现,只觉得他脸上是令他陌生的冰冷无情。

     “要是你能哭出声音,也可以。

    ” 指腹比刚才更用力,压着安问因为哭和吞咽而滚动的喉结:“如果妈妈不出现,就永远不说话了,是么?就是这么虚无缥缈的理由,就让自己一辈子都当哑巴。

    ”他的指尖更用力时,安问近乎于有种被掐着的压迫感。

    他好想咳嗽,是一切这种情境下正常人的本能生理反应。

    但他咳嗽不出。

    眼泪汹涌而无声地流,将安问墨黑的睫毛濡湿成绺。

    他不弱势,脸上也没有示弱的、哀求的表情,而是渐渐演变为某种坚硬的冰冷。

    任延被他如此看着,像被他推开了十丈远他被安问用一种看陌生人、看仇人般的目光冷冷地瞪着。

    那是一种,谁打扰了他做梦、谁拆穿了他的侥幸、谁说出了他的心愿以至于神佛不再保佑的敌意和仇。

    手上的劲蓦然松了,一股难遏的心痛从心脏处惊掠至四肢百骸,以至于任延连烟都夹不稳。

    烟灰扑簌簌落了满怀。

    安问最后看了他一眼,轻而易举地打掉了他的手,继而下车,头也不回地走开。

    身后没有人追来,也没有车门甩上的声音,也没有人叫他的名字。

    只有无尽的、刺耳的喇叭声。

    奔驰轿跑的喇叭明亮浑厚,持续响着,穿透行人寥寥的老街。

    老榕树下闲聊的人停了下来,狐疑地回头看。

    没有堵塞没有事故亦没有人违反交通规则恶意抢道别车,人们只看到一个少年头也不回地走远,视身后那台轿车的尖锐鸣笛为无物。

    手机震动,上面闪烁任延的名字,安问没有接。

    车流声中,奔驰轿跑的引擎声依然足够鲜明,却越来越远。

    任延调转车头,向着反方向一脚油门。

    七十八 是在卓尔婷的生日趴上。

    卓尔婷的生日宴会还算热闹,吃过了饭,组局包了KTV里最大的包厢,卓望道自掏腰包请了所有消费。

    卓尔婷把要好的朋友和同学都一块儿叫上了,她社交牛逼症,笼笼总总二十来个,快赶上一个精英小班那么多,又顺便喊了上次跟她玩骰子的任延队友。

    安问原本不喝酒,卓尔婷跟他玩了八把骰子,心想还能玩不过一哑巴了,没想到安问虽然不能叫数,但光靠比手势也轻松秒杀了她。

    连喝八杯洋酒后姑娘不干了,非要安问陪一杯。

    “问问哥哥,你总不能让我哭着到十二点吧。

    ”卓尔婷穿着小吊带,眼泪汪汪,?“你让我赢一把呗,不然生日输精光,好晦气哦。

    ”都上纲上线到这地步了,安问哪有拒绝的道理。

    两人象征性地又玩了一把,安问放水放成太平洋,卓尔婷终于赢了,喜滋滋给他倒了一满杯黑方,又殷勤地给夹了两块冰。

    安问喝了一口,剩下的任延帮他代劳了,卓尔婷本来就喝多了,手拢成喇叭一顿乱叫,还是卓望道给打了掩护,两人才得以从起哄中脱围。

    KTV在商场二楼,出了包厢,安问勾着任延的手,四目对视,在消防通道安静吻了会儿。

    从楼梯下了楼,外面广场上都是饭后散步和跳广场舞的,五颜六色的旋转木马叽里哇啦唱着什么儿歌,卖花姑娘蹲在街角耍手机,气氛说不上哪里不好,因此也没人能料想到会吵起来。

    任延蹙了下眉:“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

    ”“我当然知道。

    ”“你觉得我带你去看医生,想让你开口,只是为了听你一句‘我喜欢你’?”“不是吗?你是觉得当一个哑巴,生活很辛苦吗?我不觉得,我已经这么生活了十一年,不需要你来替我觉得辛苦。

    ”“如果是这样,你为什么要在日记里写‘今年的生日愿望依然是什么时候才能说话’?如果你觉得当哑巴很好,为什么还会想开口?”“因为写日记的安问什么都不懂,被你带去看医生的安问也什么不懂,做完催眠的那天下午,不是吵架了吗?你知道为什么?因为‘我’知道了真相,知道了变成哑巴是自己的选择,不说话才能带回妈妈,这是我自己脑子里的赌,不需要你来揭穿。

    ”“所以你觉得,”任延停顿了一下,缓慢说出后半句:“我带你去看医生,是阻碍你用那种方式、那种赌注等回你妈妈。

    ”安问看着他不说话。

    虽然他喝了酒,但眼神清明,让任延无法欺骗自己,说这是一个与白天的安问截然不同的意识个体。

    沈喻已经明确说过,安问没有任何精神分裂人格分裂的迹象。

    现在的他,和没喝酒的他,就是同一个人。

    他现在说的每句话,都代表着安问内心的声音。

    这么一星期以来都不说,不过是靠对任延的一丁点爱而勉强克制,至于现在,只不过是坦诚地说出了口。

    “你不觉得你这种想法很荒唐么?”任延也说出了心底的声音。

    有时候,人与人可以赤身以对肆意相拥,却未必能坦诚相见。

    因为身体与身体的对白无声而充满爱意,内心与内心的对白却往往刀光剑影字字锋利。

    他说完这句话以后,两个人都似乎觉得周围安静了。

    比如旋转木马不再旋转亦不再唱歌,卖花的姑娘也不再对着手机直播,广场舞的随身音箱哑了火,就连广场上一道道暗淡的身影也不再走动。

    什么东西包括氧气与流动的风,都凝固成了僵硬。

    过了许久,安问很难看地勾了下唇:“你凭什么觉得荒唐?”“你不说话,就可以等回你妈妈,是谁给你的旨意?上帝吗?还是佛祖菩萨神仙观音?她走了就是走了,你爸爸你哥哥都找不到他,她凭什么回来找你?突然的良心发现吗?她如果可以良心发现,就不会让你在福利院待十三年。

    ”任延平静地说。

    “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?”安问维持着摇摇欲坠的镇定,面无表情的脸上,瞳孔漆黑而空洞,“被丢在福利院不闻不问的不是你,所以你觉得我荒唐。

    但是万一呢?”他一字一句地问:“我问你,如果,万一呢?这就是有用,这就是一种交换,也许十二年,十三年,或者十五年,二十年,只要我不说话,就可以让她回来。

    ”任延觉得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很陌生。

    那是一种如箭镞一般冰冷的目光,与当初在车上的如出一辙,都是如同看陌生人、如同看仇人。

    当时他觉得是自己的错觉,因为安问不会、至少不舍得用这种目光看他。

    现在他明白过来,那并非错觉,安问确实觉得,他自以为是地带他去看医生,是戳破了他美好的幻梦,是阻止他妈妈回来的最恶劣的敌人。

    “所以你就要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,一辈子都不说话,直到你死?”“你怎么知道是一辈子?你不是上帝也不是先知,凭什么告诉我这没有用?如果其实有用呢,你能为你现在的话负责吗?”安问甚至笑了一下,勾起唇,脸上浮现冰冷的讥讽和被刺痛的怒意:“你,凭什么负责?就凭你喜欢我?任延,别太自以为是了。

    ”任延始终笔直站着,笔直得都近乎僵硬了。

    但从他的语气里听,却听不出任何的失控或怒意,他还是冷静地问:“那如果,你妈妈已经死了呢?”“你他妈放屁!”“如果她已经死了,”任延无视安问的苍白和摇晃,字字清晰地问:“如果她早就死了,永远都不会再来见你,你说话吗?”“她不会死。

    ”“她也许已经死了。

    ”“她不会死。

    就算有一天我死了,你死了,她都不会死。

    ”任延无声地笑了一下,很短,抬起的唇角弧度浅而易逝,“问问,别咒我。

    ”他平淡地说,声音里有着不易察觉的哑。

    安问眨了下眼,抬起手背很孩子气地胡乱擦了下眼睛:“你也别逼我。

    ”话聊到这儿似乎尽了,彼此间默了许久,都无法再开口,直到安问最终说:“我有当哑巴的自由,如果你接受不了这样的我,可以分手。

    ”“你觉得,”任延抿住唇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但还是觉得氧气不够,他讲话呵出的气都是冰凉的,“我带你去看医生,告诉你我想听你亲口说’我喜欢你‘,都是因为我接受不了你哑巴。

    ”“难道不是吗?”任延无话,末了,只点点头,说:“好,原来你是这么觉得。

    ”安问的瞳孔很圆,像应激的猫,空洞而无法聚焦,听到任延这么说,他的眸光也没有任何波澜,仿佛失去了对外界的反应。

    他也看不到任延垂在身侧的手指微蜷,像是痛得展不开。

    也看不到任延自始至终站着,僵硬得像骨头生锈。

    也看不到即使是在夜色路灯的晕染下,任延的脸上也仍然渐渐苍白。

    不知道是谁先走的,大约是不约而同地转了身,一个往前,一个往后。

    顺着广场往外走,就是滨江的观光路,桥的栏杆上镶嵌了灯带,让人夜晚也能看到彩虹。

    安问在桥上走啊停啊,不知道身后有人在跟。

    不知道任延转身走了几步后,就回过头来,一直跟在他身后。

    桥上都是小孩,有卖花的,也有卖卡通气球的。

    安问给自己买了一个卡通气球,是米奇造型,很大,让小朋友羡慕。

    小朋友拖着调子说,妈妈,这个哥哥一个人还玩气球。

    安问置若罔闻,把气球的绳子在手腕上缠绕一圈,打了个结,走路时,气球便跟着上下晃悠。

    一座桥从头走到尾,简直走出了认真的感觉。

    到了桥尾,安问走不动了,在长椅上坐下,垂着头。

    卓望道到处找人找不见,接到任延电话,上来就是一句:“你跟安问又他妈上哪鬼混去了?”电话那头半天没声儿,直到任延没有情绪地笑了一声,“我有点事先走了,你去接一下安问吧,他喝多了我不放心。

    ”“你们没在一块儿?”“嗯,他在滨江路的那个桥头,长椅上,手上拿了个米奇气球。

    ”卓望道骂了一句:“你还真他妈能放下心啊,我现在就过去。

    ”从KTV跑到这儿不算远,奈何卓望道体力废物,找到人时光有进的气儿没出的气儿了。

    喘了好半天才说:“回家吗?那边散了。

    ”安问反应很迟钝,卓望道以为他是醉得透透儿的了。

    将他胳膊绕过脖子搭在肩膀上,继而将人扶起:“气球是不是任延给你买的啊?怕找不到你?”不知道为什么,他说完这句话,便看到安问回头望了一眼。

    夜色下人潮川流,与桥下的江水一般不息,都是陌生的面孔。

    他挂上气球了,不怕任延找不到他,只怕任延不找他。

    卓望道跟卓尔婷分批善后,他叫了车,负责把安问安全送到家。

    导航地址显示在任延那儿,安问上了车就闭上眼,沉默异常。

    卓望道还在絮絮叨叨:“你这酒品真够好的,不吵也不闹。

    ”司机一听说喝醉了就担心,从后视镜斜一眼:“不会吐吧?”“不会不会。

    ”卓望道忙打包票,“就喝了一个杯底,吐啥?就是酒量浅。

    ”过了会儿,安问似乎真的睡着了,司机也连带着放下心来。

    KTV跟任延家是两个区,卓望道也跟着打了个盹儿,还是司机把两人叫醒。

    双闪打着,卓望道辨认了会儿,就在任延小区门口。

    他推醒安问:“要我送你上楼吗?”安问怀里抱着气球,睁开眼的数秒内都是懵的。

    “酒醒了没啊?”卓望道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,“算了我还是送你上去吧。

    ”车门推开,两人一前一后下车,安问打着手语:“不用,我没事。

    ”又问:“任延呢?”“他好像有事,”卓望道说不出个子丑寅卯:“你不记得了?”安问摇摇头,跟卓望道挥手拜拜。

    目送车子汇入车流,他才转身往小区里走,边走边抬起手腕看着上面的气球绳子,困惑了会儿,自顾自找到答案肯定是任延给他系的,怕他走丢了。

    上了楼,只有毛阿姨在,任五桥和崔榕约会去了。

    为了方便交流,任五桥给安问弄了块黑板,方便安问在上面写字。

    安问换了拖鞋,气球不舍得摘,用无尘粉笔写着:「任延到家了吗?」毛阿姨笑着应:“没呢,不是跟你在外面玩吗?”安问写:「好吧。

    」毛阿姨看他心不在焉,问:“今天玩得开心吗?要不要先去洗澡?”安问摇头,一笔一画:「先不洗,我去M层等他。

    」小情侣腻歪,毛阿姨虽然刚开始有点接受不良,这么半个月下来也看开了,给安问拿了件任延挂在玄关柜里的队服外套:“披着点,晚上凉。

    ”安问仍没摘气球,只把衣服在肩上披着,重新换上室外的鞋子,下到M层。

    死活想不起来任延到底干什么去了,隧发微信:「你去哪了?回家了吗?」等了会儿,任延没回,他又发:「我到家啦。

    」超过十分钟没等到回信,安问起身走了一圈,把气球从手腕上摘了,松开绳子,等气球快直直飞上天花板时又拉住,如此反复,仰着脸时眼睛很亮,比小孩更小孩。

    这样玩了十个来回,才等来了任延的回复:「早点休息。

    」安问直觉出哪里不太对劲:「你怎么了?出什么事了吗?」任延说没有。

    安问在椅子上坐好:「我在M层等你,你快到家了么?」任延又没回。

    外面露台有人抽烟,红星一直燃着。

    安问犹豫了一下,虽然不想吸二手烟,但从M层的露台可以看到楼下大堂的进出口,如果任延回家,他可以在这里第一时间看到。

    隧推门出去。

    像毛阿姨说的,夜露浓重而夜风冰凉。

    安问在阳台的栏杆上趴了会儿,不知道旁边那个抽烟的人一直看着他,夹着烟的手起先很僵,过了会儿,渐渐松弛下来,但也没说话,亦无动静,只是隔着距离,不远不近不打扰地看他。

    如果安问不走的话,他大约也能如此看一晚上。

    太晚了,安问等了半天,大堂进出不过寥寥。

    他趴着栏杆问任延:「我等得月亮都要落了。

    」手机在长椅上嗡声,动静不轻,亮起的屏幕刺眼。

    安问下意识地往另一边回头,气球撞得琴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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