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中文叫什么名字?”
九层,十层,十一层。
“鞠丽瑶。
”
转乘,十七层,十八层,十九层。
“鞠女士跟仇总预约的时间是……下午叁点十五分?”
转乘,叁十叁层,叁十四层,叁十五层。
“对,叁点十五分,半小时。
”
叁十七层,叁十八层,到顶。
“这倒是个黄金时段,他通常都在开会,一般人约不到这半小时,在那边的沙发处稍等十分钟就可以了,他很准时。
”
鞠丽瑶点了点头。
玻璃倒影中秘书小姐黑色长发、职业装、黑色乐福鞋,而她粉色短发、牛仔超短裙、增高板鞋,上面还有两排铆钉。
她对玻璃做了个鬼脸,cheers,为格格不入。
鞠丽瑶每次来找仇峥时都会被人猜测跟仇峥的关系,从前台登记起,到叁十八层结束。
第一次时她说他是我的恩人,前台小姐点了下头,没再问。
第二次她说他是我的资助人,前台小姐是另一位,新来的,看上去更年轻,“私人关系是吗?”她确认道。
鞠丽瑶疑惑地“嗯”了一声,对方给她看屏幕,屏幕上的下拉显示:合作伙伴,客户/供应商,顾问/咨询,最后一栏光标指着:私人。
原来恩人和资助人都是错误答案,她后知后觉一阵尴尬——“我其实不想告诉你”,“我其实也不想知道”。
一种牛皮糖似的,如鲠在喉的感受。
所以她再来就直接报“私人”了,报上关系,再驾轻就熟签上自己的名字,瞥一眼对方的反应。
好吧,没有反应。
鞠丽瑶在心里叹了口气,写完最后一笔,莉莉安,n结束,她为了这个漂亮的勾练了很久。
鞠丽瑶是个模特,t台模特,小地方长大,爹不疼娘不爱,没有朋友。
十叁岁时她拿仇峥的钱搬出地下室,在初中旁租了间房子,仇峥问她以后想去哪里、想做什么,她说她想走,越远越好。
远是多远?仇峥问。
她随口说,大洋彼岸,世界尽头,于是仇峥把她送出了国读高中。
不过十六岁时她就坦然看清自己不是读书的料,跟着朋友拍了套作品集,寄出去,接到几份平面的拍摄,尝到了甜头,之后又听说有奢侈品公司在选人,就报了名。
时至今日,她不再用仇峥资助了,虽说不温不火,不过是个不错的势头不错,假以时日她的名字会被更多人们听到。
莉莉安,鞠丽瑶。
她想象报纸上的口吻,20xx年春秀,一炮而红。
鞠丽瑶在出国后就一直用英文名,莉莉安,要写姓氏就简单写个j,同学老师不会多问。
她不喜欢鞠这个姓氏,也不喜欢父亲一拍脑袋想出的丽瑶两个字。
后来本地同学开玩笑说已经没有人再叫这种名字,国内的同学也问她为什么要用这烂大街的名字,她随口说从外文书里找的,懒得改了。
其实那不是一本外文书,她根本就是连一本完整的外文小说都没有读完过。
她的名字源于一个译文绘本,《莉莉安与遗忘灯塔》,讲的是一个叫莉莉安的女孩生活在一个被大雾包围的小镇上,镇上的灯塔每天准时亮起,指引迷路的船只回到港口。
但有一天,灯塔突然熄灭了,整个小镇陷入混乱。
她遇到了找不到家的狐狸、走散的船员、迷路的小孩,他们都带着各自的故事,暂时停留在莉莉安的身边,停留了又走。
最终莉莉安独自到达灯塔顶端,看见一个满身尘埃、眼神疲惫的灯塔守护者,已经忘了点亮灯塔的原因。
莉莉安告诉他那些迷失者的故事,提醒他灯塔的光对他们的重要性,于是守护者恢复了记忆,重新点燃灯塔,小镇重新恢复了光明。
温馨的故事。
如果日后接受采访,她打算讲这个版本,就是人们爱听的那一套,女性成长、独立阳光——赋予她保持希望与坚持不懈的希望,之类的。
至于另一个版本,那就是个秘密了。
《莉莉安》的绘本是仇峥送的,跟一箱子文具、外文书、小说、cd播放机和几盒药品混在一起,堆放在她读初中时的小出租屋里。
那里有窗、有光、有独立的卫生间,是她人生前十几年想都不敢想的住处。
仇峥寄信说这月多打的钱是学语言用的,你如果想高中就出去,现在就要开始准备了。
她回信里直说自己学不好外语,书也读不进去,想看这个资助人会有什么反应。
仇峥这次直接回了短信,出国还是需要学好外语,剩下的也没关系,不要学坏就可以。
什么是学坏?这次她回得很快。
仇峥隔了几个小时才回,下午四点。
晚上不回家、开车、赌博、飞叶子。
谈恋爱不算吗?她在想象仇峥看到消息的神情。
这次仇峥隔了一天才回,上午七点。
不算。
鞠丽瑶盯着屏幕,一边穿鞋,一边咬了一口菜饼。
你对你弟弟也是这样要求的吗?她单手打出了一行字,不过很快删掉了。
莉莉安的名字还有一个更久远的版本,更烂大街的版本,丽丽。
曾经有个人爱给她编辫子,绑得太松了,一甩头就散,她便抱怨你要扎就扎紧一点啊,那人狡辩,就是要松一点才好呢,太紧了容易秃头。
分明就是他手艺不行。
可是——丽丽,丽丽,那人天天这样叫,做错什么都这样叫,仇峥让他闭嘴,她也让他闭嘴,都没用。
不过那就……实在是太久远了。
仇峥不喜欢提他的弟弟,任她怎么多提也没用。
再抬头,门开了,男人走出来,对她露出一个笑,她拽了拽单肩背包带子,“仇峥。
”
仇峥示意鞠丽瑶进来,顺手接过她的黑色双肩包,是个挺贵的牌子,她特意今天背出来的,花的他的钱。
但他甚至没注意,进门放到了沙发上。
地上铺着地毯,其实那才是她习惯丢包的地方,鞠丽瑶看着被好端端放到沙发左侧扶手的包,坐在了旁边。
“水、酒、茶、咖啡,还是果汁?”仇峥用的是对熟人的语气。
“酒。
”
“没有酒。
”
鞠丽瑶笑了,“那就苹果汁。
”
仇峥“嗯”了一声,又合上冰箱,皱起眉,“她们好像不把苹果汁放在这里,我问问。
”他转过身要拿电话,抬头瞥见鞠丽瑶的位置,“怎么坐在那?”
办公室里有几座沙发和椅子,她和她的包在离门最近的位置。
他拉开最中间的椅子,自己坐到对面,按下电话,示意她坐在这里。
拉开椅子,眼神示意你坐在这里——对成年人来说过于武断了,那是个对孩子的态度,但鞠丽瑶反而满意,欣然坐下,“不用了,水就行。
”
仇峥的动作一顿,放下电话,又站起来,再打开冰箱,拎出两瓶气泡水。
“我不要有气的。
”“
我以为小孩都喜欢这种?”
“我还是你弟弟?”
仇峥没说话,给她端来普通水。
她打量着落地窗里自己和仇峥的倒影,高大的男人西装革履、一丝不苟,放完水杯就把手机关了静音,放在桌上倒扣,很妥当的举动。
而长手长脚的粉头发女孩坐在椅子里又是转圈、又是调高度和椅背,像有多动症——难怪人家爱八卦,要是她,她也想八卦。
她的手指在瓶身上扣了扣,一腿搭上另一条腿上。
“说真的,你弟弟真的死了么,”鞠丽瑶拖着腔道:“不是假新闻?”
“怎么?”
“大明星啊,八卦都传到天上去了,什么公司雪藏、酒驾失事……还有说他进去了的。
”鞠丽瑶撇了撇嘴,交迭腿久了影响体态,她得换个端正些的坐姿,“而且……我问你你就直接说死了,我才不信。
”
“那我应该说什么?”
“就‘去世’啊,‘走了’之类的,你们不都……”她顿了顿,“特别避讳直接说死吗?”
仇峥好笑地摇了摇头,“是真死了。
”
“怎么死的?”
“国外旅游,冲浪,掉海里了,没救回来。
”
“在哪旅游?”
“你没去过的地方,以后也不许去。
”
“你怎么一点也不伤心?”
“我为什么要伤心?”仇峥一边说一边也不自觉用上了鞠丽瑶的小孩腔调,“我们关系不好很久了。
”
鞠丽瑶想说我不信,但是最后只说了个“哦”,她不想让仇峥更伤心。
鞠丽瑶时常怀疑,认识仇峥久了的朋友都会被他训练出这习惯,王飖管这叫高语境强迫症,比如现在,她知道仇峥和王飖的关系并非不好,而仇峥明知道她知道,却还这么说,意思就是“我不想聊”。
她明知仇峥在扯谎,却还说了个“哦”,意思就是“你看,我宠你嘛”,而仇峥听懂了,所以这不就对她笑了一下么。
哦,不对,仇峥没朋友。
年纪轻轻就位高权