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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 酉初(1/5)

她妙目一转,转身出去,一会儿工夫,端回一盘慈悲寺的油子, 底下还垫着几张面饼。

子是素油炸的,十分经饿。

天宝三载元月十四日,酉初。

长安,长安县,光德坊。

外面的长安城已经热闹到快融化了,在光德坊的这一处屋子里却依然冰冷阴森。

这是一栋低矮的砖屋,上头没有瓦,只覆了两层发黑的茅草。

它恰好位于京兆府公廨、慈悲寺之间,旁边即是永安水渠。

这里本来是京兆府的停尸房,专供仵作检验之用。

旁有水渠,可走污秽;侧立寺庙,可度阴魂。

据民间传言,当年孙思邈选择光德坊居住,正是为了方便随时勘验尸身,磨砺医术。

曹破延躺在一张粗糙的榆木板条上,胸口微微起伏,腹部的鲜血慢慢渗入板条,让暗红色的木材纹理变得更加狰狞。

他现在还不算尸体,不过很快就会是了。

这屋子阴气很重,他能感觉到,冰冷在飞快地侵蚀着所剩无几的生命。

曹破延在昌明坊被张小敬的刀尖刺穿了腹部之后,仆倒在地。

多年的狼卫生涯,让他的体格非常强悍,即使受到了致命伤,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断气。

当旅贲军的士兵清扫现场时,发现曹破延还有一口气在,立刻送回了靖安司。

当时麻格儿等人正在驾车狂奔,靖安司的注意力全在那边。

所以接受人只是草草地检查了一下曹破延的身体状况,判定没有拷问价值,便直接丢来这个停尸房。

幸亏一个旅贲军士兵此前参与了西市围捕,他认出了曹破延的身份并录入文书,否则徐宾未必知道有这事。

木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,张小敬一个人走进停尸间。

他一步一步踏在凹凸不平的青石面上,左手高高提着一盏白灯笼,右手拎着一个光漆食盒。

灯笼里的烛光摇曳,光影变幻,映得那张独眼面孔格外狰狞,有如阎罗临世。

受到光芒刺激,曹破延的眼珠转动了一下。

蜡烛易招魂,所以停尸房里从来不置烛台,都用松明火炬。

张小敬一言不发地把墙上的四个火炬逐一点燃,让屋子里更加明亮一些,然后把灯笼吹灭,从提盒里拿出一碗黄褐色的吊命汤。

曹破延的上半身被扶起来,背部塞入垫木撑住。

张小敬拿起一柄仵作钩,粗暴地钩开他的嘴,再用力一旋,撬开牙关,把那碗汤硬灌了下去。

热汤入体,曹破延的面色似乎缓和了一些。

张小敬转到他的头部方向,俯下身子,嗓音低沉:“我们又见面了。

” 曹破延闭着眼睛,一动不动,但脸颊肌肉却有那么一瞬间的抽动,暴露出他确实听见而且听懂了。

人在濒临死亡的时候,对身体的掌控大不如前。

张小敬呵呵笑了一声,转用流利的突厥语说起来:“草原上的狼卫,我杀过不少,你是最难缠的一个,是个好对手。

” 曹破延还是悄无声息。

“我了解你们狼卫。

忠诚是你们的血液,荣誉是你们的魂魄。

你们的生命,只为可汗口中的话而活。

”张小敬慢慢围着条板床踱步,似乎一点也不着急进入正题。

他伸出手,摸了摸曹破延头顶那一块秃皮。

“我很好奇,你这样一位忠诚到无惧死亡的狼卫,为何会被剃去顶发呢?” 剃去顶发,意味着灵魂被提前收取,这是极其不名誉的一种待遇。

果然,张小敬一提这件事,曹破延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,带着一丝屈辱,还有不甘。

“原因我大概能猜出来。

你一入长安便被靖安司伏击,伤亡惨重,所以你被剃去顶发作为惩罚。

哦,对了,忘了说了,你们的计划已经失败,不然我如今也不会站在这里。

” 张小敬的声音低沉缓慢,像是对一位老友聊天:“有资格惩罚狼卫的,只有阿史那家的贵人。

也就是说,在你之上,至少还有一位主事人,主持整个狼卫的行动。

你躺在这里奄奄一息,他却还逍遥法外。

” 曹破延轻蔑地转动几下眼球,似乎在讥笑张小敬的挑拨手段太拙劣。

谁知张小敬晃了晃手指,啧啧道:“不,我不是在诱惑你背叛啊,我知道这对狼卫没用。

我只想跟你分享一些事情,让你临死前不那么寂寞罢了。

” 张小敬靠在旁边的柱子上,从自己被靖安司征辟开始说起,把整个追查过程详细地讲述了一遍。

他的语气很轻松,就好似眼前躺着的是多年的好友,两人正筛着红泥炉上的绿蚁酒,边喝边聊。

他讲得很坦诚,很细致,中间还夹杂着一些“在门内挂烟丸很有想象力”“大唐朝廷可比你蠢多了”之类的尖刻评论。

只不过在这些描述里,张小敬有意无意地忽略一些细节,渲染另外一些细节。

这是一场不公平的决斗,他必须极其谨慎地处理每一句话,绕着圈子接近目标,而对手只消闭上嘴死去,就赢了。

“……绑架王韫秀是一个失误。

没错,她是王忠嗣的女儿,可一个女人,能对军政大局有多少影响呢?你们既然要毁灭长安,应该把所有资源都集中在一个目标上。

” “你们为什么不一开始就从胡商那里取得坊图?那明明比崔六郎更稳妥。

” “万全宅和货栈都能找得到,为何到了行动当日,才匆匆让你们入城?” 张小敬像一个狡猾的猎人,通过不断提出反问,慢慢把话题引诱到他预设的战场。

这些疑问注定不会得到答案,但可以控制住谈话节奏。

他审过太多犯人,知道何时给予最致命的一击。

整个过程,曹破延都紧闭双目,只有起伏的胸膛表示还活着。

“……你们突厥狼卫很可能被另外一伙人利用了,吸引住靖安司的视线。

而那一伙人则趁机运走猛火雷,别有目的。

你们付出这么多牺牲,只是为他人做了嫁衣。

” 这是第一次发起攻击,张小敬抛出了自己的猜想,然后他闭上嘴,让曹破延自己消化这些事情。

曹破延睁开了眼睛,看着天花板的茅草。

茅草很稀薄,可以看到外面天空的光线变化。

他保持着沉默,但张小敬能读出他的意思:“那又如何,只要长安毁灭就好。

” 无论是突厥狼卫做这件事,还是其他什么人做,曹破延并不在乎。

张小敬意识到从这个角度进攻是不行的,于是他及时转换了攻势。

“没错,那又如何?”张小敬咧开嘴笑道,“大唐的疆域那么辽阔,长安没了,还有洛阳,还有扬州、江陵、成都,天下有十五道统领府三百余州,炸得完吗?——可你们突厥才多少人?只要大唐的怒气燃烧到草原,你的部族将被连根拔起,你的亲友以及可汗将会沦为最下贱的牧奴。

” 曹破延用力攥紧拳头,以致腹部又有鲜血渗出来。

张小敬不失时机地挥出锋锐的言语陌刀: “你看,这个计划就算成功,一定会招致大唐的全力报复,受害最深的其实是突厥人自己。

自己出力最多、下场最惨,得利却最少,乌苏米施可汗在筹划这次袭击时,到底有没有认真考虑过后果?他是为了图一时之快,还是……被人蛊惑?” 说到这里,张小敬注意到曹破延的手指猛然抖了一下。

他知道,这次对准榫头了。

“这件事,恐怕一开始就是有心人哄骗你们大汗,把突厥推到前头来冒险。

这可真是好算计,大唐伤亡惨重,突厥阖族覆亡,而那一伙人呢?毫发无伤,还赚得盆满钵满。

” 曹破延还是没作声,但他的表情和刚才已经不同了。

“想要利用突厥,那伙人必须得在突厥内部找到一位内应。

这个内应,得有足够的影响力去游说大汗,有足够的权柄去调动狼卫,而且他还得在长安城内亲自掌控局势……” 张小敬语速放缓,曹破延的胸膛开始快速起伏。

“这一切,只有你那位尊贵的主事人,才能做到吧?他背叛了乌苏米施可汗,出卖了所有突厥狼卫,让草原陷入万劫不复。

你们的一切努力和牺牲,都成了他投靠新主子的礼物——这个背叛者,却削掉了忠诚之士的顶发。

” 话音未落,曹破延猛然昂起头,发出像狼嚎一样的叫喊:“右杀!!!”屋顶茅草,被这突如其来的高喊震得颤动了几下。

张小敬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,心中颇惊,突厥居然派了身份这么高的贵族来长安。

他把手按在曹破延的胸口,安抚似的拍了拍:“每个人,都得为他自己的选择负责。

你被一个背叛者剃掉顶发的屈辱,只有杀掉他,才能恢复狼卫荣誉………” 张小敬还未说完,曹破延再度对着屋顶吼道:“右杀!!!” 这两下怒吼似乎耗尽了他残存的生命力,曹破延全身开始剧烈痉挛。

张小敬不得不按住他的肩膀,又灌了一口吊命汤。

可这次并没有出现转机,褐色的药汁从嘴角流出去,曹破延脸上的光泽迅速黯淡下去。

张小敬急忙俯近身子,在他耳边大吼道:“快说!右杀在哪里!” 可曹破延并没有回应,他现在整个人被绝望和狂怒所充斥。

狼卫从不畏惧死亡,可狼卫畏惧死无所值。

当他发现为之奋斗的一切全是谎言时,内心的崩溃足以摧垮生机。

张小敬没料到他的反应这么大,他拼命拍打着曹破延的脸颊,如果让这家伙就此死去,恐怕最后的线索就彻底断掉了。

他眼看对方的眼神迅速黯淡,急忙从怀里掏出一串彩石项链,在他眼前晃了晃。

在李泌的调教下,旅贲军养成了一个好习惯:他们把昌明坊货栈的可疑物品全搜集回来,无论是木桶破片还是散碎竹头,物无巨细,悉收不漏,统统存放在左偏殿旁的储物间里。

张小敬在检查时发现了几块散落的彩石,立刻回忆起来,这是曹破延脖子上戴的,被一刀挑断。

于是他请檀棋将其重新串起,带进停尸房。

说来也怪,一看到这彩石项链,曹破延的眼神恢复了一点色彩。

他平静下来,发出意味不明的叫声,似乎在念着一个名字。

张小敬把项链塞进他的手掌,趴在他耳畔道:“我张小敬对天起誓,会把这串项链和你的魂魄一起送返草原。

” 曹破延的顶发为右杀所削,意味着只有右杀死去,他的魂魄才能真正重获自由。

曹破延侧过脸去,第一次主动看向张小敬。

张小敬抓住他的肩膀,再一次问道:“右杀在哪里?为了你的名誉,为了你们突厥大汗,为了做这串项链的人能平安地长大,回答我,右杀在哪里?” 曹破延张了张嘴,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。

张小敬侧耳仔细倾听,勉强分辨出说的是“十字莲花”。

“十字莲花?这是什么意思?” 张小敬还要继续追问,可曹破延从口中吐出最后一口气,然后闭上了眼睛,软软倒下去。

他的神态不再扭曲,冷峻的眉眼第一次变得安详,那串项链被他紧紧握在手里。

张小敬正要把曹破延的尸身松开,可他突然鼻翼抖动,独眼一眯,做出一个奇怪的举动:他再度扳住死者肩膀,保持着半起状态,然后把头贴近逐渐冰冷的胸膛,久久不离。

夜风从屋顶茅漏处吹入,松明火炬一阵摇曳,把两个人映成一团极其诡异的影子。

持续了十多个弹指的光景,张小敬才将死者缓缓放平,脸上露出欣喜的神情。

有甘守诚的禁令在,张小敬没办法返回靖安司大殿,只得继续去慈悲寺的草庐里。

所幸徐宾派来几个手脚勤快的小吏,在草庐和大殿之间的围墙上搭了两个木梯子,往返方便多了。

这回他可真成了檀棋口中那个翻墙的登徒子。

“十字莲花?” 听完张小敬的汇报,李泌皱起了眉头。

他努力在想这是个什么东西,又和潜伏在长安的右杀有什么关系。

可他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头绪,于是一挥手,把这个消息传到了靖安司大殿,交给徐宾底下那一批老文吏。

在大案牍术面前,李泌相信这不是什么大问题。

张小敬又道:“对了,我可能知道王韫秀的下落了。

”李泌眉头一挑,这王忠嗣之女的安危,是仅次于寻找右杀贵人的第二优先,可惜一直没任何线索,张小敬居然连这个都审出来了? “曹破延也招供了这个?” “没,他说完十字莲花就死了。

”张小敬解释道,“可是我在放平尸身的时候,在他的胸口闻到了一种香味,是降神芸香,这是王家小姐常用的熏香。

” 李泌“嗯”了一声,让他继续说。

张小敬道:“突厥狼卫从修政坊撤往昌明坊时,带上了一个女人,而曹破延一直等候在昌明坊,他身上有降神芸香的味道。

这说明王韫秀最后一个落脚点,一定在昌明坊。

必须得尽快去看看才行。

” 分析完以后,他不由自主地抿了一下嘴唇。

在这件事上,张小敬藏有私心。

他压根不关心王韫秀下场如何,只想把闻染救出来。

他知道,只有误导靖安司,让他们以为突厥人掳走的是王韫秀,这些人才会出力气去调查。

这个谎言并不会妨碍主要调查方向,但张小敬不确定这能否瞒得过李泌,这家伙的眼光实在太过毒辣,可不会那么好骗。

“你怎么会知道,这是王韫秀常用的熏香?”李泌狐疑地反问。

他果然一下就抓到了关键,幸亏张小敬已经盘算好了说辞:“我一个朋友是开香铺的,一直给王府供应这种订制香料。

” 李泌抖了抖手里的报告:“可是旅贲军已经仔细搜查过昌明坊,并无发现。

” 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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