宗,当一个人的灵魂飞走了,那么也就意味着这个人死去了。
在汉族看来,每个人都有一个灵魂。
如果这个人印堂变暗,脸色发黑,这是死亡的先兆;如果这个人遭遇婴儿的害怕躲闪,也是死亡的先兆,因为婴儿的眼睛干净,看得见这个人灵魂出窍。
诸如此类的表述在汉族这里层出不穷,而且地域不同表述也是不同。
很多地方的人死后入殓前,脚旁要点亮一盏油灯,这是长明灯,因为阴间的道路是黑暗的。
如果是富裕人家,入殓时头戴一顶镶着珍珠的帽子,珍珠也是长明灯,为死者在阴间长途跋涉照明。
生活在云南西北部的独龙族认为每个人拥有两个灵魂,第一个灵魂是与生俱有的,其身材相貌和性格,还有是否聪明和愚蠢都和人一样;而且和人一样穿衣打扮,人换衣时,灵魂也换衣。
只有在人睡眠之时有所不同,因为灵魂是不睡觉的,这时候它离开了人的身体,外出找乐子去了。
独龙人对梦的解释很有意思,他们认为人在梦中所见所为,都是不睡觉的灵魂干出来的事情。
当人死后,第二个灵魂出现了,这是一个贪食酒肉的灵魂,所以滞留人间,不断地要世人供吃供喝(祭品)。
在云南的阿昌族那里,每个人有三个灵魂。
人死后三个灵魂分工不同,一个灵魂被送到坟上,于清明节祭扫;一个灵魂供在家里;一个灵魂送到鬼王那里。
这第三个灵魂将沿着祖先迁来的道路送回去,到达鬼王那里报到后,就会回到祖先的身旁。
灵魂演绎出来了无数的阐释与叙述,也提供了不少就业机会,巫师巫婆们,作家诗人们等等,皆因此来养家糊口。
如同中国古老的招魂术,在古代的波斯、希腊和罗马曾经流行死灵术。
巫师们身穿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衣服,沉思着死亡的意义,来和死亡世界沟通。
与中国的巫婆跳大神按劳所得一样,这些死灵师召唤亡魂也是为了挣钱。
死灵师受雇于那些寻找宝藏的人,他们相信死后的人可以无所不知无所不见。
召魂仪式通常是在人死后十二个月进行,按照古代波斯人、希腊人和罗马人的见解,人死后最初的十二个月里,其灵魂对人间恋恋不舍,在墓地附近徘徊不去,所以从这些刚死之人那里打听不出什么名堂。
当然,太老的尸体也同样没用。
死灵师认为,过于腐烂的尸体是不能清楚回答问题的。
有关灵魂的描述多彩多姿,其实也是想象力的多彩多姿。
不管在何时何地,想象都有一个出发地点,然后是一个抵达之处。
这就是我在前一篇《飞翔与变形》里所强调的现实依据,同时也可以这么认为:想象就是从现实里爆发出来的渴望。
死灵师不愿意从太烂的尸体那里去召唤答案,这个想象显然来自于人老之后记忆的逐渐丧失。
中国人认为阴间是黑暗的,是因为黑夜的存在;独龙人巧妙地从梦出发,解释了那个与生俱有并且如影随行的灵魂;阿昌族有关三个灵魂的理论,可以说是表达了所有人的愿望。
坟墓是必须要去的地方,家又不愿舍弃,祖先的怀抱又是那么地温暖。
怎么办?阿昌族慷慨地给予我们每人三个灵魂,让我们不必为如何取舍而发愁。
古希腊人说阿波罗的灵魂进入了一只天鹅,然后就有了后面这个传说,诗人的灵魂进入了天鹅体内。
这真是一个迷人的景象,当带着诗人灵魂的天鹅在水面上展翅而飞时,诗人也就被想象的灵感驱使着奋笔疾书,伟大的诗篇在白纸上如瀑布般倾泻下来。
如果诗人绞尽脑汁也写不出一个字来,那么保存他灵魂的天鹅很可能病倒了。
这个传说确实说出了文学和艺术里经常出现的奇迹,创作者在想象力发动起来,并且高速前进后起飞时,其灵魂可能去了另外一个地方。
有点像独龙人睡着后,他们的灵魂外出找乐子那样。
根据我自己的写作经历,我时常遇到这样美妙的情景,当我的写作进入某种疯狂状态时,我就会感到不是我在写些什么,而是我被指派在写些什么。
我不知道自己当时的灵魂是不是进入了一只天鹅的体内,我能够确定的是,我的灵魂进入了想象的体内。
为什么我们经常在一些作品中感受到了想象的力量,而在另外一些作品中却没有这样的感受。
我想,并不是后者没有想象,是因为后者的想象里没有灵魂。
有灵魂的想象会让我们感受到独特和惊奇的气息,甚至是怪异和骇人听闻的气息,反过来没有灵魂的想象总是平庸和索然无味。
如果我们长期沉迷在想象平庸的作品的阅读之中,那么当有灵魂的想象扑面而来时,我们可能会害怕会躲闪,甚至会愤怒。
我曾经说过,一个伟大的作者应该怀着空白之心去写作,一个伟大的读者应该怀着空白之心去阅读。
只有怀着一颗空白之心,才可能获得想象的灵魂。
就像中国汉族的习俗里所描述的那样,婴儿为什么能够看见灵魂从一个行将死去的人的体内飞走,因为婴儿的眼睛最干净。
只有干净的眼睛才能够看见灵魂,无论是写作还是阅读,都是如此。
被过多的平庸作品弄脏了的阅读和写作,确实会看不见伟大作品的灵魂。
人们经常说,第一个将女人比喻成鲜花的是天才,第二个是庸才,第三个是蠢才,我不知道第四个以后会面对多少难听的词汇。
比喻的生命是如此短促,第一个昙花一现后,从第二个开始就成为了想象的陈词滥调,成为了死灵师不屑一顾的太烂的尸体,那些已经不能够清楚回答问题的尸体。
然而不管是第几个,只要将美丽的女性比喻成鲜花的,我们就不能说这样的比喻里没有想象,毕竟这个比喻将女性和鲜花连接起来了,可是为什么我们感受不到想象的存在?因为这样的比喻已经是腐烂的尸体,灵魂早已飞走。
如果给这具腐烂的尸体注入新的灵魂,那么情况就会完全不同。
马拉美证明了在第三个以后,将女人比喻成鲜花的仍然可能是天才。
看看他是怎么干的,他为了勾引某位美丽的贵夫人,献上了这样的诗句:“每朵花都梦想着雅丝丽夫人。
”
马拉美告诉我们,什么才是有灵魂的想象力。
别的人也这样告诉我们,比如那个专写性爱小说的劳伦斯。
我曾经好奇,他为何在性爱描写上长时间地乐此不疲?我不是要否认性爱的美好,这种事写多了和干多了其实差不离,总应该会有疲乏的时候。
直到有一天,我读到了劳伦斯的一段话,大意是这样的,他认为女人之所以美丽,是因为她们身上散发着浓郁的性;女人逐渐老去的过程,不是脸上皱纹越来越多,而是她们身上的性正在逐渐消失。
劳伦斯的这段话让我理解了他的写作,为什么他一生都在性爱描写上面津津乐道,因为他的想象力找到了性的灵魂。
这两个都是生的例子,现在应该说一说死了。
让我们回到古希腊,回到天鹅这里。
传说天鹅临终时唱出的歌声是最为优美动听的,于是就有了西方美学传统里的“最后的作品”,在中国叫“绝唱”。
“最后的作品”或者“绝唱”,可以说是所有文学艺术作品中,最能够表达出死亡的灵魂,也是想象力在巅峰时刻向我们出示了人生的意义。
在这样的时刻,我们仿佛看到死亡的灵魂在巍峨的群山之间,犹如日落一样向我们挥手道别。
我们经常读到这样的篇章,某种情感日积月累无法释放,在内心深处无限膨胀后沉重不堪,最后只能以死亡的方式爆发。
恨,可以这样;爱,也能如此。
我们读到过一个美丽的少女,如何完成她仇恨的绝唱《死亡之吻》。
为报杀父之仇,她在嘴唇上涂抹了毒药,勾引仇人接吻,与仇人同归于尽。
在《红字》里,我们读到了爱的绝唱。
海丝特未婚生下了一个女儿,她拒绝说出孩子的父亲,胸前永久戴上象征通奸耻辱的红A字。
孩子的父亲丁梅斯代尔,一个纯洁的年轻人,也是教区人人爱戴的牧师,因为海丝特的忍辱负重,让他在内心深处经历了七年的煎熬,最后在“新英格兰节日”这一天终于爆发了。
他进行了自己生命里最后一次演讲,但他“最后的作品”不是布道,而是用音乐一般的声音,热情和激动地表达了对海丝特的爱,他当众宣布自己就是那个孩子的父亲。
他释放了自己汹涌澎湃的爱之后,倒在了地上,安静地死去了。
二十多年前,我在中国南方的一个小镇图书馆里翻阅笔记小说,读到过一个惊心动魄的死亡故事。
由于年代久远,我已经忘记这个故事的出处,只记得有一只鸟,生活在水边,喜欢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翩翩起舞,其舞姿之优美,令人想入非非。
皇帝听说了这只鸟,让人将它捉来宫中,给予贵族的生活,每天提供山珍海味,期望它在宫中一展惊艳舞姿。
然而习惯乡野水边生活的鸟,来到宫中半年从不起舞,而且形容日渐憔悴。
皇帝十分生气,以为这只鸟根本就不会跳舞。
这时有大臣献言,说这鸟只能在水边看到自己的身影时才会起舞。
大臣建议搬一面铜镜过来,鸟一旦看见自己的身影就会立刻起舞。
皇帝准许,铜镜搬到了宫殿之上。
这只鸟在铜镜里看到自己后,果然翩翩起舞了。
半年没有看到自己的身影和半年没有跳舞的鸟,似乎要把半年里面应该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