的所有舞蹈一口气跳完,它竟然跳了三天三夜,然后倒地气绝身亡。
在这个“最后的作品”,或者说“绝唱”里,我相信没有读者会在意所谓的细节真实性:一只鸟持续跳舞三天三夜,而且不吃不睡。
想象力的逻辑在这里其实是灵魂的逻辑,一只热爱跳舞胜过生命的鸟,被禁锢半年之后,重获自由之舞时,舞蹈就如熊熊燃烧的火焰,而且是焚烧自己的火焰,最后的结局必然是“气绝身亡”。
为什么这个死亡如此可信和震撼,因为我们看到了想象力的灵魂在死亡叙述里如何翩翩起舞。
我不能确定在欧洲源远流长的“黄金律”是否出自毕达哥拉斯学派,我只是觉得用“黄金分割”的方法有时候可以衡量出想象力的灵魂。
现在我们进入了本次讨论的最后一个话题死而复生。
我们读到过很多死而复生的故事,这些故事有一个共同的规律,就是在复生时总要借助些什么。
在《封神演义》里,那个拆肉还母、拆骨还父的哪吒,死后其魂魄借助莲花而复生;《搜神记》里的唐父喻借助王道平哭坟而复生;《白蛇传》的许仙借助吃灵芝草复生;杜丽娘借助婚约复生;颜畿借助托梦复生;还有借助盗墓者而复生。
然而令我印象深刻的例子还是来自于法国的尤瑟纳尔,尽管这个例子在我此前的文章里已经提到过。
尤瑟纳尔在一个关于中国的故事里,写下了画师王佛和他的弟子林的事迹。
里面死而复生的片段属于林,林的脑袋在宫殿上被皇帝的侍卫砍下来以后,没过多久又回到了他的脖子上,林站在一条逐渐驶近的船上,在有节奏的荡桨声里,船来到了师傅王佛的身旁。
林将王佛扶到了船上,还说出了一段优美的话语,他说:“大海真美,海风和煦,海鸟正在筑巢。
师傅,我们动身吧,到大海彼岸的那个地方去。
”尤瑟纳尔在这个片段里令人赞叹的一笔,是在林的脑袋被砍下后重新回到原位时的一句描写,她这样写:“他的脖子上却围着一条奇怪的红色围巾。
”这一笔使原先的林和死而复生的林出现了差异,也就出现了比例。
不仅让叙述合理,也让叙述更加有力。
我要强调的是,这条红色围巾在叙述里之所以了不起,是因为它显示了生与死的比例关系,正是这样完美的比例出现,死而复生才会如此不同凡响。
我们可以将红色围巾理解为血迹的象征,也可以理解为更多的不可知。
这条可以意会很难言传的红色围巾,就是衡量想象力的“黄金律”。
红色围巾使这个本来已经破碎的故事重新完成了构图,并且达到了自然事物的最佳状态。
如果没有红色围巾这条黄金分割线,我们还能在这个死而复生的故事里看到想象力的灵魂飘然而至吗?
奥克斯福的威廉·福克纳
一九九九年的时候,我有一个月的美国行程,其中三天是在密西西比州的奥克斯福,我师傅威廉·福克纳的老家。
影响过我的作家其实很多,比如川端康成和卡夫卡,比如又比如有的作家我意识到了,还有更多的作家我可能以后会逐渐意识到,或者永远都不会意识到。
可是成为我师傅的,我想只有威廉·福克纳。
我的理由是做师傅的不能只是纸上谈兵,应该手把手传徒弟一招。
威廉·福克纳就传给了我一招绝活,让我知道了如何去对付心理描写。
在此之前我最害怕的就是心理描写。
我觉得当一个人物的内心风平浪静时,是可以进行心理描写的,可是当他的内心兵慌马乱时,心理描写难啊,难于上青天。
问题是内心平静时总是不需要去描写,需要描写的总是那些动荡不安的心理,狂喜、狂怒、狂悲、狂暴、狂热、狂呼、狂妄、狂惊、狂吓、狂怕,还有其他所有的狂某某,不管写上多少字都没用,即便有本事将所有的细微情感都罗列出来,也没本事表达它们的瞬息万变。
这时候我读到了师傅的一个短篇小说《沃许》,当一个穷白人将一个富白人杀了以后,杀人者百感交集于一刻之时,我发现了师傅是如何对付心理描写的,他的叙述很简单,就是让人物的心脏停止跳动,让他的眼睛睁开。
一系列麻木的视觉描写,将一个杀人者在杀人后的复杂心理烘托得淋漓尽致。
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害怕心理描写了,我知道真正的心理描写其实就是没有心理。
这样的手艺我后来又在重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司汤达时看到,这两位我印象中的心理描写大师,其实没做任何心理描写方面的工作。
我不知道谁是我师傅的师傅,用文学的说法谁是这方面的先驱者,可能是一位声名显赫的人物,也可能是个无名小卒,这已经不重要了。
况且我师傅天资过人,完全有可能是他自己摸索出来的。
所以我第一次去美国的时候,一定要去拜访一下师傅威廉·福克纳。
我和一位名叫吴正康的朋友先飞到孟菲斯,再租车去奥克斯福。
在孟菲斯机场等候行李的时候,吴正康告诉我,这里出过一个大歌星,名叫埃尔维斯·普雷斯利。
我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歌星叫这个名字。
当我们开车进入孟菲斯时,我一眼看见了猫王的雕像,我脱口叫了起来。
吴正康说这个人就是埃尔维斯·普雷斯利。
我曾经在文章里读到威廉·福克纳经常在傍晚的时候,从奥克斯福开车到孟菲斯,在孟菲斯的酒吧里纵情喝酒到天亮。
他有过一句名言,他说作家的家最好安在妓院里,白天寂静无声可以写作,晚上欢声笑语可以生活。
为了寻找威廉·福克纳经常光顾的酒吧,我们去孟菲斯的警察局打听,一位胖警察告诉我们:这是猫王的地盘,找威廉·福克纳应该去奥克斯福。
我师傅是一位伟大的作家,在生活中他是一个喜欢吹牛的人,他最谦虚的一句话就是说他一生都在写一个邮票大的地方。
等我到了奥克斯福,我看到了一座典型的南方小镇,中间是个小广场,广场中央有一位南方将领的雕像,四周一圈房子,其他什么都没有了。
我觉得他在最谦虚的时候仍然在吹牛,这个奥克斯福比邮票还小。
如果不是旁边有密西西比大学,奥克斯福会更加人烟稀少。
威廉·福克纳曾经在密西西比大学邮局找到过一份工作,就是分发信件。
我师傅怎么可能去认真做这种事,他唯一的兴趣就是偷拆信件,阅读别人的隐私,而且读完后就将信扔进了废纸堆。
他受到了很多投诉,结果当然是被开除了。
我还在密苏里大学的时候,一位研究威廉·福克纳的教授就告诉我很多关于他的轶闻趣事。
威廉·福克纳一直想出人头地,他曾经想入伍从军混个将军干干,因为他身材矮小,体检时被刷掉了。
他就去了加拿大,学会了一口英国英语,回来时声称加入了皇家空军,而且在一次空战中自己的飞机被击落,从天上摔了下来,只是摔断了一条腿,这简直是个奇迹。
他也不管奥克斯福的人是否相信,就把自己装扮成了一个跛子,开始拄着拐杖上街。
几年以后他觉得拄着拐杖充当战斗英雄实在是件无聊的事,就把拐杖扔了,开始在奥克斯福健步如飞起来,让小镇上的人瞠目结舌。
那时候他在奥克斯福是个坏榜样,没有人知道他在写小说,只知道他是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。
当他的《圣殿》出版以后广受欢迎,奥克斯福的人还不知道。
一位从纽约远道赶来采访的记者,在见到他崇敬的人物前,先去小镇的理发馆整理一下头发,恰好那个理发师也姓福克纳,他就问理发师和威廉·福克纳是什么关系,结果理发师觉得自己很丢脸,他说:那个二流子,是我的侄儿。
威廉·福克纳嗜酒如命,最后死在了酒精上。
他是在骑马时摔了下来,这次他真把腿摔断了,在送往医院的路上,为了止疼,他大口喝着威士忌,到医院时要抢救的不是他的伤腿了,而是他的酒精中毒,他死在了医院里。
他在生前已经和妻子分手,他曾经登报声明,他妻子的账单与他无关。
可以肯定他死后也不愿意和妻子躺在一起,倒霉的是他死在了前面,这就由不得他了。
他妻子负责起了他的所有后事,当他妻子去世以后也就理所当然地躺在了他的身边。
我师傅活着的时候还可以和这个他不喜欢的女人分开,死后就只能被她永久占有了。
现在威廉·福克纳是奥克斯福最值得炫耀的骄傲了。
不管在什么地方,只要谈到美国文学,人们都认为威廉·福克纳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。
可是在奥克斯福,后面就不会跟着“之一”,奥克斯福人干净利索地将那个他们不喜欢的“之一”删除了。
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威廉·福克纳这个曾经被认为是二流子的人,一直是美国南方某种精神的体现。
比尔·克林顿还在当美国总统的时候,曾经和加西亚·马尔克斯、卡洛斯·富恩特斯和威廉·斯泰伦一起吃饭,席间提到威廉·福克纳的时候,同样是南方人的克林顿突然激动起来,他说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,经常搭乘卡车从阿肯色州去密西西比州的奥克斯福,参观威廉·福克纳的故居,好让自己相信,美国的南方除了种族歧视、三K党、私刑处死和焚烧教堂以外,还有别的东西。